立春
□李晓东
九月坐的这个位置很不错,视野开阔,当然,这一点也是她坐定之后才发现的。事实上,九月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提前谋划的人,但事情的结果往往又像是她早就谋划好了一样。
比如今天,左岸咖啡是她来过的,坐在哪里也是随意,不过九月总是习惯坐在一进门靠右拐的角落里,她第一次来就坐在那里,之后每次进门也就直奔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总是空着,好像一直替她留着。九月就是这样,吃菜也是吃她一向喜欢的几样,没有吃过的东西她一般不尝试,哪怕服务生说的天花乱坠满口生津,九月也只是微笑、点头,之后,点的菜还是老三样。同样,她喜欢的火锅店也只认准了一家,只要不是满座,她坐的位置也很少变化。
今天的变化不是九月本意。两点四十五分,九月走进左岸咖啡。当她下意识向右拐弯时,服务生礼节性的伸出了手臂,九月这才看见,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愣神只是几秒,九月随服务生径直向里。
咖啡也是老牌子:麦斯威尔香草咖啡。坐在这里的人,喝咖啡不过是个由头,就像男人闲坐着要抽烟一样,这里的女人也不是为了喝咖啡。
左岸咖啡在一条长街的尽头,长街两旁满栽垂柳,这也是九月喜欢这里的理由。今天,当她穿过近百株垂柳合抱着的长街,当她满目触及的是鹅黄毛绒的柔枝时,她的心情也变得柔软嫩绿了。
春节刚过去几天,街道上还能看到红红绿绿的鞭炮碎屑,时不时有孩子奔跑着朝空中抛一个炮仗。年还在过,但柳芽也的的确确是探头探脑出来了,这又是小城让人惬意的地方。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才二月出头,风就退了寒气,天气也就明显转暖了。
一个好的咖啡屋应该是明亮的,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的气息应该是微微有点苦涩的,但又是滑爽的,不是粘稠的。咖啡屋的主人应该是温文尔雅的,但又不是过分殷勤的。每天来的客人应该彼此脸熟,但又不必客套说话。九月曾经看到过一位奥地利诗人这样描写他心仪的咖啡屋,也是九月的心仪。
除了具备以上特点,左岸咖啡四壁爬满青藤,这是尤其让九月心仪的。对于华丽奢侈的做派,九月一直排斥,她也不是很喜欢花团锦簇,对于不开花的绿色的植物,她的心存欢喜似乎与生俱来。左岸的青藤四季常绿,也许是南方的什么品种,也许不是,总之,这些春夏秋冬郁郁葱葱叫不上名字的青藤,让九月对这里的老板也心存好感。虽然她也没见过老板,但她想老板应该也是一个格调不俗的有心人,这就够了。
现在,应该说说九月了。四十岁出头的九月,是小城最权威的日报副主编,从大学毕业,九月一直在这个报社供职,混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都有了。除了工作,九月还有一个身份:专栏作家。为她特辟的专栏开通也近十年了,她的情感婚姻类文章阅读量一直居高不下,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家喻户晓。而且,九月的形象也很出众,所以,在小城,说她是名人也毫无问题。眼下,除了报纸,还有各种各样的自媒体,博客,微信,公众号什么的,九月的粉丝量更是呼喇喇往上涨,她的公众号订阅用户每天以百人计不断增加。
最初几年,九月和粉丝之间也是有互动的,粉丝发的消息、留言什么的,九月也能认真回复。但是,随着九月粉丝量的日益庞大,九月每天收到的消息啊,留言啊都有上百条,一一回复,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起初的心劲了。也是,名人做久了,对粉丝的热情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也很正常。
习惯了每天面对无数条添加微信好友无动于衷的九月,自然很难特别注意到某一个人,某一个陌生人,某一个粉丝。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引起了九月的注意。
这个人从最早几年和九月加为QQ好友之后,几乎会对九月的每一篇文章发表评论,这评论,也不是三言两语,而是洋洋洒洒,动辄千言。那时候,九月还非常年轻,她的专栏也刚刚开通,她对自己的粉丝还保有最起码的礼貌。一般有人发来QQ好友申请,她也就同意了,不过也仅仅只是同意。对于没有见过面,没有任何交往的陌生人,九月完全没有对话的习惯。所以,每有消息提示音响起,九月最多也就瞄上一眼,不作任何回应。后来,她索性关闭了其他人的消息提示音。
也许是因为他的坚持,也许是因为他的评论还真有几分水平,也许是因为他对九月文章的欣赏方式和其他粉丝相比似乎高级了一点,总之,九月并没有屏蔽他的消息,相反,九月每有新作,她都要点开这个人的评论看上一遍,但她还是不声不响。
潜行者,这是他的QQ签名,当然是网名。九月没有网名,九月就是她的本名,自她成了专栏作家,她的署名也只是去掉了姓氏,她喜欢九月这个名字。
有时候,一次偶然的情绪波动也许会引发一个行动,九月就是这样。和二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九月,已经完全是一个冷静、平和、波澜不惊的中年女人了。她年轻时就不善交际,现在几乎称得上深居简出了。那些躺在电话簿上的名字,一个个不见了人影。也是,什么都是双向的,九月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别人,这些年,她对别人的邀请也是能推便推,所以,小城圈里圈外的热闹场合都见不到九月了,这也是九月求之不得的。自然圈里圈外关于她高冷骄傲的说法也就多了。
以九月的经验,她写出来的东西,有些很用心,她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发表之后往往反应平平。有些文章,她也就是随手一写,写过就忘,却又常常一片叫好声。最近的一个小说九月很是满意,但是在公众号推出之后似乎没有多少人看明白,虽然留言不少,但那些虚浮夸张的溢美之词显然算不得数,当不得真。
谁是真正在读小说,谁是猎奇看热闹,谁是顺手打打酱油,从留言的水准上一眼就能看明白,所以,九月对于粉丝的褒贬向来不是很在意。但是潜行者在文章后面两千来字的评论还是把九月惊到了。
惊到她的,不是评论的字数,这么多年,他的评论经常是长篇大论,九月并无意外。惊到九月的,是潜行者对小说的剖析。他剖析的太精准了,九月仿佛被人窥破隐私,有些难堪,有些恼怒,又有些欣慰。于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在潜行者留言后面作了回复,当然只是两个字:谢谢。潜行者秒回了她,原来他俩同时在线,九月也就顺手又敲了几个字,一来二去几个回合,他俩就聊上了。
聊天到尾声,潜行者发出了邀请,想要和九月见见面,情境都对,九月也就应下了。
见面的时间、地点都是九月说定的,几乎所有男人在这一点上都很男人。但凡约会,除了时间地点,往往连吃什么菜都是女人说了算,这也是男人的可爱处。不过九月没打算和他吃饭,很清楚,他还远远不够和九月吃饭的熟络程度,所以,九月选择了左岸咖啡。
见面的时间约在下午三点,现在是三点差五分,九月在这里做了十分钟。她一向守时,同样,她也本能的反感不守时的人。提前十来分钟,这也是九月一向的作风。
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外,阳光和暖,时令正好。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很悠闲,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这是通往步行街的一条巷子,没有车辆,没有自行车,巷子两旁极具规模的百十株垂柳,让巷子显得诗情画意。
九月的座位紧挨着落地窗。隔着浅咖色的玻璃望出去,窗外的人和景就有了默片时代的感觉。因为安静,因为人少,因为没有机动车辆,那些人显得身份清晰,目的明确。谁是走走停停散步的,谁是目不斜视过路的,九月一眼都能判断出。
因此,当中年男人向这边走来时,九月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他就是潜行者。
潜行者具备中年男人所有的特性:中等个头,微微发福,穿一身深灰色西服,属于那种将一切调配到中庸状态的,当然,这也几乎是中年男人的普遍状态。他的步幅也很均匀,不紧不慢向左岸咖啡的方向而来。快到门口时,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九月也看了一下时间:整三点。她暗暗一笑。再抬起头时,潜行者正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落座。他的位置恰在九月的侧前方,中间隔了五六个座位的样子。九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温度正好。
提示音响了,收到一条微信。九月拿起手机一看,正是潜行者发来的:我到了。九月朝对面望过去,潜行者也在低头看手机。九月回了一条:我也到了。随即,她放下手机,定睛瞧着潜行者。
潜行者赶忙抬起头,视线四扫,最后定格在九月身上。九月直视着他,他的目光在九月身上胶着片刻,瞬间与九月的目光相接,瞬间像灼伤了一般跳脱开了,他的表情突然有些紧张。
只此瞬间,九月断定,潜行者已经准确无误的认出了她。九月的个人照片早就在媒体上公开过,虽说现在的照片和本人往往有些出入,但以九月的气质,明眼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来。何况,此刻坐在咖啡屋的,只有九月一个单身女人,其他人,要么是情侣,要么是三五好友,潜行者今天约会的对象完全无需查找。
九月端起杯子,她看见,潜行者低了头,拿起小勺在杯子里划着圈,他的动作迟滞缓慢,有几下甚至是停住不动了,显然,他在思考。
九月索性放下杯子,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潜行者。
潜行者手里的勺子又停下来了,他似乎下了决心,刚一抬头,正触到九月的目光,他猛的又低了头,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一下,又放下手机。他朝左右看了看,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又应该是意识到了什么,“啪”一声把烟盒扔到桌上。
九月突然想笑,她偏了头,把脸藏在手掌心里,兀自咧开了嘴。
强忍住笑,九月坐直了,她突然想憋着劲儿,看看这个男人怎么办。
潜行者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和九月相比,他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对方视野之内,一侧是一个爬满青藤的柱子,一侧是背靠着他的几个男女,两侧挤的满满的空间让他的视线只能朝前,而一旦朝前,他就正对着九月了。
九月就从容多了,她的视线可左可右,更可以转移到窗外,一旦她有什么心理需要掩饰,不愿意让对方察觉,她可以有很多种选择,不至于局促狼狈。
低回的萨克斯听起来似乎也很迟滞,也很艰难,犹犹豫豫,迟迟疑疑。
事情就是这样,头一旦没有开好,后面的情形就不好控制了。就像九月第一次见到婆婆,嘴张了几张,一个“妈”字叫不出口,之后就更叫不出口了。好在她和婆婆远隔千里,结婚将近二十年,见面的次数能数的清。今天也一样,如果潜行者一开始就大步流星走过来,和九月握手,落座,之后当然就不用说了。可是,他的头没有开好。
首先,他不应该发微信,他应该直接打电话,只要口一张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就打破了。即便发了微信,他在收到九月回信抬头搜寻的那一刻大大方方站起来,走过来,也就自然了。但是他躲闪了,犹豫了,这一躲闪,一犹豫,感觉就全变了。
除了正常情况下的微信短信往来,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非正常情况下的信息来往呢?特别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直接打电话,有些唐突,转换成文字,转换成信息,可以避免尴尬和紧张。九月和潜行者之间,九月显然是占主动权的一方。她是名人,潜行者是普通人;她是作家,潜行者是粉丝;她是女人,潜行者是男人。尤其是,九月是个美丽的女人,是个美丽的才女,而潜行者显然不是个帅气的男人。
对于人与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九月洞若观火。特别是对于那些给自己献殷勤的男人,他们那些隐秘的动机,那些扑朔的眼神,那些遮遮掩掩的心思,九月的眼睛就是探照灯,少有男人不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乱了阵脚。所以,有人说九月太过犀利。女人太过犀利了的确不好,本来还可以表演成浪漫的,在她眼里只是滑稽,本来还可以假意深情的,在她眼里只是猥琐,于是,很多男人对九月敬而远之。不好玩嘛,一个女人,看穿一切,也玩不成嘛。
潜行者是没有勇气给九月打电话的,不够自信的男人,唯恐自己的声音在对方接通电话的一刻失了声。九月非常理解潜行者的心情,所以,她才回了微信,按她的理解,收到回信的潜行者自然会过来到她的位置。
可是,可是,情形怎么就不对了呢?
此刻,在别人眼里,独坐的这两个男女想必都是有些故事的。中年人嘛,一般情况下,都是或多或少经历过或深或浅的过往的,过往的多了,表情也便不悲不喜,神态不温不火,少有什么事情再能让中年人跳脱惯常的路数了。所以,大部分中年人不怎么去酒吧啊,咖啡屋之类的地方,这些地方的调调是年轻人喜欢的。正因为如此,九月的常去左岸咖啡,就让她和一般中年人区别开了,所以,她才很自然的把潜行者约到了这里。但是,也许,她约错了?约错了地方?约错了人?或者,地方和人都错了?
这样想着,九月看见,潜行者低了头在喝咖啡,只是,他拿起了咖啡勺。一勺咖啡,嫌烫,他还要吹一吹,再送到嘴里,这个动作,九月愣愣的看了。
九月总是这样,总是能在漫不经心中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比如男人穿西服系领带,九月就特别在意他的领结,对于那些领结松松垮垮,领结与衬衫领口之间断档的男人,九月心里首先就打个不及格分。偏偏中国男人穿西装,少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至于领结松垮不成形状的,几乎就是通病了。
潜行者用咖啡勺喝咖啡,这个细节让九月极为不快。他入口之前凑到嘴边的吹一吹,几乎让九月难过了。可能潜行者意识到九月又在盯着他了,他下意识地开始搅拌咖啡,用力过猛吧,勺子与杯子相互撞击的叮当声九月也能清清楚楚听见了。
九月的目光开始扫射,谢天谢地,他没有系领带。他的深灰色西服是带着暗色条纹的,里面搭配的,是一件棕色和黄色相间的大方格子T恤,T恤的领子特意翻卷到西服领子外面,在九月眼里,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搭配有些匪夷所思。
潜行者又开始用勺子往嘴里送咖啡了。九月收回了目光,她的视线落到桌面的台历上:今日立春(23时35分),五九(第九天)。
九月看看窗外,阳光依旧和暖,日子十分晴好。街面上红红绿绿的鞭炮碎屑时不时卷成堆,翻飞着,吹出几步远,待要平息,又突然卷成堆。翻飞着,吹出几步远。千条万条垂柳也飞扬着,扭摆着,鹅黄底色的绿一阵儿一阵儿弥漫,几乎有杨柳堆烟的效果了。
起风了。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九月轻轻将座椅放正,然后,向门外走去。
作者简介

李晓东,女,70后,天水人。《秦州文艺》执行主编、秦州区作协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散文》《读者》《散文选刊》《延河》《飞天》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婚姻补丁》,长篇历史文化散文《风华国色》,个人散文集《花事·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