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李晓东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蜇虫惊而出走矣。
——《月令七十二侯集解》
三十五年后的某一天,桃生惊讶的看见,子轩骑着单车飞一般掠过。
北方小城的三月,跳出了所有三月的套路,成为一个个性十足的小生物圈。别的地方暖意初开,桃李浅绽,小城也许寒潮再袭,一夜回冬。别的地方料峭春寒,呵手成冰,小城往往春光明媚,风和日丽。
桃生看见子轩的时候,小城正飘洒着细雨,是真正意义上的春雨,软酥酥的,轻柔柔的。没有人忍心打伞,都仰了脸儿,沐浴,享受。
走在操场上的桃生,穿一件大大的烟灰色套头毛衣,浅蓝色的牛仔裤,高高的领子将她的下巴勾勒出理想的弧度,也让她的短发圆脸显出几分清秀。她两手环抱着几本书,沿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红绿相间的跑道在细雨的浸润中崭新耀眼,环跑道中心是开阔的草坪,此刻,草色极青极好。跑道外围是大大小小的花坛,迎春花缀满了金黄色的小铃铛。最多的是小柏树,刚抽出的新枝,刚换过的新绿,隐隐约约的松香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弥漫在三月的午后。操场四周沿围墙走向,是一排排白杨树,它们将操场团团围住。这里是校园中最诗意的去处。
脚下的弹性让桃生步履轻盈,不时有学生向她问好,她点头,微笑。
一个男孩子疯跑着迎面而来,看到桃生,一个急刹车,踉跄着几乎跌倒,但他还是努力站住了,急急的喊了一声老师好,那声音,脆生生里已经有了毛茸茸的质感,就像他唇边隐约可见的软软的黑色。桃生和男孩同时笑出了声,男孩有点害羞的一溜烟跑了,桃生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那像小鹿一样矫健的身姿啊。桃生有些恍惚了。
外人眼里的桃生,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教龄二十五年,在高三年级任把关教师也有十来年了,作为本市最高水准的省级示范性高中的骨干,桃生的身份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但也十分体面,所有人的尊重让她深怀自信。
焦虑是在悄然中生长起来的,一届又一届毕业生离校,前些年,桃生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会激情澎湃,感觉自己似乎也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感觉自己的青春也在如花绽放。
但是,这两年,当桃生滑过四十五岁的门槛,当她半夜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当她在课堂上时不时倦意来袭,桃生一想起自己的年龄就会吓一大跳。现在,凡是有填表之类的事情,在年龄一栏落笔时,桃生心里会咯噔一下,有些许沮丧,有些许自卑,她往往笔尖一抖,尽量含混不清划拉一个数字。
学生和同事的眼里,桃生永远妆容清爽精致,衣品休闲时尚。年龄相仿的女老师尤其羡慕桃生的不见老,感叹桃生身材保持的真好,只有桃生自己清楚,脸上哪里哪里又多了一小块斑斑,眼角的皱纹哪一天突然也多了一条,自然,她的腰里也有小小的赘肉,她的小腹也不听话的堆积了些脂肪,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二十五年前,桃生师大毕业分配到这个学校,她是一个天生的好老师。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一到高三,直到十几年前她被确定为高三级的把关教师,桃生一路走来,轻轻松松,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她的教学风格一样明快干练。二十五年了,校园已经成为桃生的生活半径,她从一个留着清汤挂面直发的女孩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她是领导眼里的顶梁柱,同事眼里的佼佼者,学生眼里的女神。当然,她更是一个二十岁女孩的母亲,是一个工程师的妻子。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学校占地堪称奢侈。三栋红墙绿瓦的中式教学楼,二十三个实验室,六个琴房,声乐训练室、国画室、摄影室、美术鉴赏室、音乐鉴赏室等等共十八个艺术功能室。六个篮球场,六个羽毛球场,四十三张乒乓球台,一个标准的露天游泳池。能容纳一千八百人同时就餐的食堂,两栋学生宿舍楼。这是一所百年老校,是本市乃至周边县区优秀学生挤破头想要进来的学校。社会上一直流传着后门学生的天价学费,都说这个学校的校长比市长还牛,自然,进出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也是牛皮哄哄底气十足。
桃生并不浅薄,但是,不能否认,桃生的一部分底气也是来自学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世家子弟身上很难出现寒酸相,同样,一个从小一分钱得掰成两半花的穷小子身上一定会打上算计的烙印,即便他日后发达,他的骨子里仍然会留下艰难岁月的阴影。和本市其它小门小户的学校相比,桃生所在的学校显然系出名门,它年年攀高的分数线,各种天价收费的传说,都给它一层复一层的镀了黄金。
重点高中的重点教师,学生仰慕的女神,迥异于路人甲路人乙的气质,985大学在读的女儿,二十二年婚姻生活打磨成亲人的丈夫,一切都是刚刚好,桃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所以,在三月的细雨中漫步,发生在桃生身上就顺理成章。办公室刚刚入职的小姑娘担心雨丝会打湿她的面妆,和桃生年纪相仿的担心淋了雨会感冒,桃生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烟雨濛濛的样子,心里实在喜欢,一个人轻车熟路到了操场。
许是因为桃生出生在三月,她对三月总是心怀好感。小城四面环山,植被丰富,所有的山体都被绿树覆盖,虽然是北方城市,环城河水已经带了些长江水系的绿意,河水不徐不疾的,像极了小城的性格。
每年三月,小城的天空总是氤氲着淡淡的水汽,细雨往往在黄昏飘临,槐树依街而立,华灯次第亮起,雨中的行人,神清气爽,走走停停。空气潮潮的,他们心里也潮潮的,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潮潮。
今天的雨,午后已然酝酿。吹着些微风,雨丝断然是不成形、看不见的,但雨丝在微风里斜斜的荡来荡去,这份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桃生拂了拂嘴角的发丝,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候,子轩骑着单车突然就定格在她面前了。
老师好。子轩单腿点地,一只脚还蹬在车轮上,咧开了嘴朝桃生一笑。他的牙齿又白又亮,有着贝壳的质地,似乎风一吹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的头发理了板寸,短短的,根根直立。他的肤色是太阳的颜色,正是十八岁少年的颜色。他穿着白衬衫,校服外套搭在车把上,吊儿郎当的,腾出右手划过眉梢,行了一个美式军礼,不待桃生反应,他蹬着单车,风一般远去了。
他的身后,洒下一路口哨声。
他不是子轩。
桃生收回目光,自嘲的一笑。他不过是自己的学生,他当然不是子轩。怎么可能是子轩呢?
三十五年前的桃生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站在讲台上,那时候,她和子轩一样,对他们的老师深怀不满。
八十年代初期的县城中学,会是个什么状况呢?
桃生所在的县一中,算是全县条件最好的中学了。教室是五十年代修建的老式瓦房,屋顶低矮,有调皮的男生站到课桌上就能摸到房梁。所谓课桌,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老物件,长条桌上斑斑驳驳,不辨颜色,桌腿稳当的就算质量最好了,大部分学生的课桌都是吱吱扭扭晃个不停。因为课桌不稳,桃生和子轩没有少闹别扭。
桃生和子轩是同桌,初中三年时间,话不多说,架没少吵。那时候,男女同学间互不理睬,但是,做了同桌,整天要打交道,肯定会有交集。不能进行正常的语言交流,双方都是通过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
桃生埋头正写作业呢,子轩使劲一晃桌子,自来水笔在作业本上戳出一个窟窿,桃生扔了笔,两手猛摇桌子,子轩半个身子趴到桌面上极力抑制,哐哐当当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朝这边看,老师一顿臭骂,桃生捂了脸流眼泪,子轩哗啦啦翻着书页以示他的满不在乎。
自习课,子轩悬着手腕写毛笔字,胳膊肘子上架了墨盒,是要显示他的功夫吧,看他咬着嘴唇凝神屏气的样子,桃生身子往前一顶,墨盒跌翻,纸面上污了一大片。子轩骂了脏话,桃生骂不出更有力的狠话,在子轩的骂里流眼泪。
更多的较劲是无声无息的。课桌中间用白粉笔划了三八线,桃生的右胳膊刚有越界,子轩的左胳膊就顶过来了,瘦骨嶙峋,顶的桃生的肘子火辣辣生疼。桃生示了弱,胳膊略有撤回,子轩却不罢休,肘子依然紧逼。桃生心中火起,猛一用力,两人的胳膊肘子就像两只顶牛的羊角,相抵着,摩擦着。两个人都涨红了脸,都憋了一口气。相持一会儿,桃生败阵,她抽了胳膊,伏在桌子上流眼泪。
冷战期间,坐在里侧靠墙位置的子轩,进出自如,动作生硬。往往在桃生毫无准备的时候,子轩腾地站起来,从桃生后背和后排课桌之间闯过,桃生后背撞得发麻,子轩扬长而去,桃生反手揉着后背,一边流眼泪。
两个人都分头找过班主任,要求调换座位,都招来班主任一顿臭骂。
实习老师来的那一年,也是三月,校园里的柳树刚刚探出点绿芽。桃生班上分来了一女两男三位实习生。
小孩子都喜欢吃别人家的饭,都觉得别人家的饭比妈妈做的香,吃一顿就念念不忘,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吃谁的饭长大的。实习老师就是别人家的饭,怎么吃怎么香。
看惯了班主任的冷脸,听腻了班主任的教训,这三个即将师大毕业的年轻人,象一泓清泉,给桃生他们带来种种新奇的感受。
男老师的喇叭裤,尖头皮鞋,女老师唇上淡淡的口红,隐隐的香水味,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爱笑。所有学生毫无愧色的移情别恋了。
实习老师的课堂是诙谐有趣的,实习老师课后是不回办公室的。他们拎了砖头样的录音机,给大家听邓丽君,吹口琴,读北岛的诗。
教室里暗流涌动。
一次春游,暗流冲出了地表。
是实习老师组织的一次活动,全班学生全体出动,步行去了一趟县城东郊的太阳山。
去时大家成群结队,返回时就三三两两各自组合了。桃生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来回得有二十几里吧。待到大家在山顶上玩玩闹闹之后返回的时候,桃生已经腿疼脚疼走不动了,她一瘸一拐落到了最后。
子轩骑着自行车突然冲到了桃生面前。是一辆老式加重自行车,横梁极高,座椅更高。比座椅高不了多少的子轩显然无法正常骑行,他偏了身子,一条腿伸进三角架,动作不雅,车速倒是飞快。
子轩保持着骑行姿势,没有回头,吆喝一声,上来。周围没有第二个人,桃生当然知道他在吆喝谁,她想端着,想做个有志气的人,可是双腿绵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坐车的诱惑实在太大。桃生摸索着想要爬上自行车后座,他们都还没有长开,子轩比自行车座高不了多少,桃生最多也就和自行车座一般高。让她丢脸的是,她忙乎了半天,居然坐不上去。子轩下了车子,也不说话,伸出一只胳膊,桃生借了力,总算把自己安排到后座上。
子轩的车轮一路欢歌喜气洋洋,桃生两手抓着后座心惊肉跳听天由命。风驰电掣间,群山后撤,绿树逼面。从三角架里踩了风火轮的子轩,倾斜着身子,敞开的白衬衣鼓了满满的风。山路回环,急转弯处毫不减速,自行车整个被甩出去,斜斜的,几乎马上要跌倒,桃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想说慢些,嘴唇发干说不出口,心里埋埋怨怨栖栖遑遑。
整风运动迅速展开。
班主任大发雷霆,关了门窗,班会天天开。班主任说你们男男女女嘻嘻哈哈,还拉手,还跳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男生女生没一个好货。钻到林子里,想干什么?还有男女生骑一个自行车的,胆大包天不知羞耻……
桃生手指头抠着课桌上的一个小坑,低了头流眼泪。子轩拿书当扇子,哗啦哗啦扇的山响。班主任说你什么意思,子轩说你骂人骂热了,我给你扇扇呀。班主任说你给我滚出去,子轩就开了门滚出去了。
第二天早操时间,全班二十一个男生,二十一个光头。春天的阳光洒在二十一个锃光瓦亮的青皮脑袋上,金灿灿的像镀了金的小沙弥,全校师生的目光齐刷刷聚焦,桃生的四周,俨然二十 一个炽热的大灯泡,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又害怕又兴奋。
校园里炸开了锅。
二十一个光头一旦进入同一个教室,其感染力比之撒落操场的效果更胜几筹,各科老师在走上讲台的一刻呆若木鸡。老师面如土色,学生欢天喜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激情在教室里四壁冲撞,像一只只正在寻找出口的困兽,随时都会冲破屋顶喷薄而出。
近距离观察子轩的光头,桃生发现,子轩刮得青青的头皮上有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原来被头发覆盖的领域内血管青筋隐约凸出,他脸部的线条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稚气,显出几分刚硬和犀利。子轩显然察觉到桃生在偷偷打量他,他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提起了腰,坐得更直了。桃生发现,他的鼻子下面,有一层黑黑的,软软的绒毛。
春游回来之后,不光是桃生和子轩,全班所有的男女生之间开始打破禁忌,互相说话了,这在班主任眼里不啻一声惊雷。光头事件更像一颗原子弹,将班主任苦心经营,年年先进的优秀班级炸得血肉横飞。
全班停课,班会连轴,人人检讨,个个过关。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光头事件是由子轩一手策划带头执行的,其他男生停课两天,子轩停课一周。
之后,光头们被勒令戴上了帽子。
男生女生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局面一直坚持到初中毕业。
桃生和子轩也在随后的半年同桌生涯中度过了最融洽的一段时光。
子轩写毛笔字,桃生会帮他研磨。桃生扫地,子轩会帮她提水。
冬天的清晨,校园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影,桃生踩着厚厚的积雪进了校门。今天她值日,在其他学生进教室之前,值日生要保证烟筒冒烟,炉火旺旺。这是桃生最难捱的日子,往往把自己弄得满脸是灰,两手乌黑,那火还是死气沉沉奄奄一息。但是,这个冬天,成为桃生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子轩生火,桃生打扫卫生。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将二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投在黑板上,墙壁上。他们走到哪里,那影子就跟到哪里。
早自习的预备铃响过之后,教室里才供电。以前,桃生值日带的是手电筒,那一年冬天,有了子轩的煤油灯,桃生就不再打手电筒了。煤油灯是子轩自制的,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盖子上钻了眼,穿进去线做的捻子,长长的尾巴浸在煤油里,点燃之后,油灯滋滋的响,教室里弥漫着好闻的煤油味儿。
作为回报,桃生每天供给子轩自制的腌辣椒。也是一个装过药的小玻璃瓶,酱油醋水中泡了桃生背着母亲悄悄切好的干红辣椒。炉子生好之后,二人围坐在火炉旁,在油灯的摇曳中,就着腌辣椒吃饼,一边滋滋的吸气,一边你争我抢,只怕自己少吃一口。
接到同学聚会的通知时,桃生的脑海里又将三十五年前的过往细细捋了一遍,当然,出镜最多的肯定是子轩。初中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有上高中的,有上中师的,有考了技校的,还有辍学的,总之是作鸟兽散。算起来,桃生和子轩从来没有见过面。
年前,有热心人建了微信群,初中五十几个同学也陆陆续续有了消息,但是,也有几个同学一直没有露面,子轩就是其中之一。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截至目前,本班做官做得最大的,是赵爱国,他现在是本市副市长。桃生暗暗吃惊。赵爱国,她有印象,因为都是小个子,他当年也坐第一排,和桃生属于邻座,中间隔了窄窄的过道。记得赵爱国有口吃的毛病,一天很少说话,总是低着头,看人时从眼皮下面瞟你。前些天听到新闻里说本市新来了一位副市长,桃生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还真是她的初中同学赵爱国。
参加聚会的同学一共有三十几个,在市内酒店订了一个大包厢,男男女女从甫一见面的惊呼、捶打直到坐定,吵吵闹闹折腾了半天,所有人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当下的形象定位。三十五年的时光,让一群少年失了水分,没了光鲜,唏嘘,叹息,有心软的女同学落了泪。
桃生没有落泪。
如果说,赵爱国是第一个意外,那么,此刻的桃生,正在第二个意外中晕头转向。
第二个意外是子轩。
微信群里没有出现过的子轩,今天露面了。而且,桃生马上就判断出,这次聚会是由子轩张罗的。
从和子轩握手的瞬间,桃生就恍惚了。
子轩的壮硕完全超出了桃生的想象。
他的身高比当年至少长了三十厘米,他身体的宽度使他像一面移动的墙,墙面却不是平的,是球状的,让桃生感觉最先移动到她近前的是子轩的肚子。圆滚滚的肚子几乎难以维系裤子,皮带委委屈屈的安排在皮球底部,让人很是为他担心。桃生瞟了一眼那皮球,再瞟一眼勉强挂着的裤腰,也不由替子轩紧张起来。子轩倒很从容,他大声招呼着,和每一个同学热情拥抱,他的脸,汗津津的,油光光的,红扑扑的,始终绽放着笑,像一朵盛开的大菊花。
他带动着让桃生提心吊胆的肚子滚动到桃生面前,向桃生伸出了右手。桃生在众人的欢呼中和子轩握了手。子轩的手又大又软又热,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他的手指几乎在和桃生手指相触的同时就迅速撤回了。旁边有同学起哄,抱一个,抱一个,子轩嘿嘿一笑,已经转过身去招呼别人了。
桃生落了座,眼前这个子轩让她有些不适应,她需要静一静,尽快进入角色。
从几个同学的打趣中,桃生知道了,子轩是某个乡的乡长,听他们的意思,子轩一直没有离开县城。
数一数,同学中当老师的最多,居然有二十多个,大部分在县城的小学中学,还有几个乡村教师。和三十多年前最大的不同是,大家都很谦恭,彼此都是尽量抬高对方,都把自己放得很低。曾经的刺儿头今天都很乖巧,说话都很有分寸,都很会唱赞美诗。
最乖巧的是子轩。他可以接住任何人的话头,可以润滑每一个话题,他殷勤地给大家服务,并且让他的服务在调侃中显得极其自然,让被服务者没有任何局促之感。
子轩的周到和视线平均分配给大家,桃生的目光更多的追随着子轩。
午饭时间早过了,大家围着大圆桌团团坐定,凉菜已然上桌,桃生肚子里开始咕咕叫,但是没有人动筷子。
同学聚会,共同的话题就是回忆旧事,话题的热度一般能维持一两个小时,这时候,就需要吃饭喝酒,给有可能断了片的话题加点兴奋剂,场面才能撑得下去,否则,隔了三十五年的光阴,还能有多少可供共享的呢?
此刻,大家眼瞅着一桌凉菜,都在心里嘀咕,但是谁也不先张口询问,说话的声音渐次稀落,已经有些冷场了。子轩说大家再等等,等等赵市长,市长工作忙,可能一时走不开。
桃生恍然大悟。
场面上的事情,桃生总是后知后觉,到她恍然大悟的时候,别人早已经心知肚明了。
子轩话一出口,众人心照不宣,于是继续等。只不过冷下来的场子一时还无法回暖,子轩显然也失了周旋的兴致,他频频抬起手腕看表,然后站起来说赵市长已经在路上了,他出去迎一下。
子轩一走,场面更加尴尬。只听见女人们嗑瓜子的声音,男人们滋滋喝水的声音。桃生左右是两个男生,名字有些印象,但是脸生得很,桃生一时有些发窘,她站起身来,走出了包厢。
酒店太过密闭,五月初的天气,楼道里已经很闷热,走廊上厚厚的地毯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桃生额上沁出了细汗,她索性下了楼梯,到了大厅。
大厅空旷开阔,桃生顿觉神清气爽,她在一角的沙发上坐下来,透过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子轩。
子轩在厅外回廊间踱步,从侧面远远看过去,他的肚子惊心动魄。他不时用手抿抿两鬓。他的发际线已经上移到头顶,但是两个鬓角还算有些毛发,显然他也十分爱惜这点方寸之地。他穿了一件中规中矩的灰色夹克,夹克的廓形正好能将他圆圆的肚子反扣其中,从背面看,还是一个挺有气势的男人。
就在桃生打量子轩的时候,子轩突然显出和他身材极不相称的机敏和灵活,像洪金宝一样一个飞跃,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去。
子轩在旋转门间左挡右推,护卫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吞吐而出。
不错,是赵爱国。他的个头几乎和三十五年前一样,一点也没见长,比现在的桃生起码也要矮一个头。他干瘦得像一粒暴晒多日的羊粪蛋——桃生为她这个联想哑然失笑。
子轩走在赵爱国的侧前方,一只胳膊凭空抬起,摆出驱赶什么的样子,另一只胳膊虚张着,似乎是要随时搀扶的样子,两个人进了电梯。
桃生坐在角落里,她开始犹豫,去还是不去?以她的性情,此刻远不如蹩到哪个小巷里,来一点小吃,消磨一点时光。可是,她还是很好奇,很想看看接下来的故事。
这样想着,桃生也便上楼了。
赵爱国已经被子轩引领着在上座落座了,桃生的位置刚好正对着他们。桃生坐下来的时候,赵爱国正看着她,桃生下意识点点头,赵爱国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桃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认识她。
子轩开始一一向赵爱国介绍每一个同学,被点到名的同学一一站起来向赵爱国示好。桃生心里别扭,赵爱国自始至终耷拉着的眼皮让她更别扭。她脱口道,都是老同学,不至于谁不认识谁吧,用得着介绍嘛。子轩哈哈一笑,对赵爱国说,这是桃生。桃生纹丝不动,赵爱国腮帮子上薄薄的皮肉抖了抖。
子轩说赵市长不喝酒呀,大家以水代酒吧,于是招呼服务员撤了酒杯,人人倒了一杯白开水。子轩说为了赵市长健康养生的新理念,大家干杯呀,稀稀拉拉的,有人举起了杯子,有人没有反应。子轩说大家都热情点嘛,赵市长日理万机,难得抽出时间来和大家见面,这是多么珍贵的同学情谊啊。有活泛点的同学开始附和,席间叮叮当当有了响动。
子轩的努力让桃生替他难过。想一想,在座的有二十几个是老师,还是中小学老师,乡村教师,这样的酒场,不冷场才怪。
不知道站讲台站久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酒桌上最木讷最被动的,往往便是老师。当老师的,都是等着人来敬他的,劝酒敬酒这一套,老师们鲜有主动的。
此刻就是这样,任子轩怎么煽情,老师们要么自顾自的吃喝,要么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完全没有人理会子轩口中所说的全班的骄傲,本市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市长。幸亏还有三五个政府机关做事的小职员围着赵爱国和子轩打转。
子轩说市长呀,乡上的工作刚刚铺开,这些天正准备给您汇报啊。子轩说市长呀,自从您上任以后,我这身上真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啊。
赵爱国板着的脸在灯光映照下开始泛出一点春色,他频频点头,笑而不语。他的筷子几乎没有动,子轩也不动筷子,只是附在赵爱国耳边低语。
菜品丰富,口味甚佳,桃生和几个同行一边说笑,一边大快朵颐。
不知道是谁带头喝起了酒,白酒红酒一起上,有了酒精为媒,气氛慢慢热烈起来。除了赵爱国,所有人都开了戒。
五瓶白酒,四瓶红酒很快见了底,子轩大声喊着再上,再上。
酒后的男男女女,趴着的,躺着的,哭的,笑的,又哭又笑的,吼歌的,骂娘的,包厢里乱作一团。
桃生也喝了酒,度数有点高,她也有点晕,她想近前去和子轩说说话,可是子轩抱着赵爱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隔着满桌狼藉,隔着大呼小叫的人影,桃生看着子轩,她的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模糊的时候,穿着白衬衣的子轩正骑着自行车飞驰,清晰的时候,肥头大耳的子轩正满嘴酒气搂着赵爱国的肩膀撒娇。
桃生笑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这把刀对女人的杀伐多在皮肉,对男人,它可真是脱骨吸髓啊。
这样想着,眼前一派春光,桃色迷离。
在这春光里,柳笛悦耳,山歌缭绕,桃生向着春光径直去了。
作者简介

李晓东,女,70后,天水人。《秦州文艺》执行主编、秦州区作协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散文》《读者》《散文选刊》《延河》《飞天》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婚姻补丁》,长篇历史文化散文《风华国色》,个人散文集《花事·人事》。